廣東官場人事更迭。李士楨在1687年(康熙二十六年)致仕,吳興祚也因受到言官彈劾,在1689年(康熙二十七年)卸任。開海貿(mào)易以后,除當(dāng)年的“藩商”勢力外,廣州又冒出了以兩廣總督為靠山的“總督商人”,以廣東將軍為靠山的“將軍商人”和以巡撫為靠山的“撫院商人”,號稱“四大官商”,把持全部對內(nèi)、對外貿(mào)易。
洋行之間的惡性競爭,在1694年(康熙三十三年),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一年,英國商船麥士里菲爾德號,運載一船絨布,抵達澳門。時任海關(guān)監(jiān)督的沙里布,帶著赫赫有名的藩商洪順官和總督商人施美亞,親自到澳門,丈量船只,并答應(yīng)英國人,降低原稅額四分之三,以示朝廷柔遠之意。
洪順官發(fā)跡于藩王時代。當(dāng)年在藩王翼下,勢力最大的商人,是“江西優(yōu)童”(即孌童)出身的沈上達,但因為他與藩府關(guān)系過密,削藩時受到連累,被查抄家產(chǎn),鋃鐺入獄,最后在獄中自殺身亡。沈上達死后,藩商受到總督商人、將軍商人和撫院商人的挑戰(zhàn),勢力大不如前。而洪順官仍然可以幾乎壟斷中國與荷蘭的生意。在洋商眼里,他是廣州坐頭把交椅的藩商,但與官府的關(guān)系,則不如施美亞緊密。
他們是誰
是官員嗎
還是商人?
洪順官不是他的本名,洋商稱他為“Hunshunquin”,中國人把“quin”譯作“官”,后來多寫作“qua”。十三行行商的名字,大多加上這個“官”字做尾巴。它的原意是什么,眾說紛紜。有人說是葡萄牙語的quadro(油畫),因為廣州有很多外銷畫的畫家,名字也被加上了“qua”。但畫家與洋行行商,八竿子打不著,為什么都有這個尾巴?很可能,“qua”只是表明此人是一家做洋人生意的商號老板,當(dāng)洋商恭而有禮地稱呼“Hunshunquin”時,其實意思是叫“洪老板”。美國學(xué)者馬士(H.B.morse)的《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編年史》(以下簡稱“編年史”)特別提到了這位洪老板:“其他商人都很尊重他。而他不僅有力量反擊其他商人的詭計,甚至高級官吏的詭計他也敢反對。在當(dāng)時與英國貿(mào)易的所有中國人中,只有洪順官一人可以和后來的行商相比。很多外國觀察者對于他兼有驚人的商才和信用表示贊美?!?/span>
洪順官登上了麥士里菲爾德號。英國人對他并不陌生,以前船上的第三大班與他做過生意,雙方都很滿意。洪順官以最誠懇的態(tài)度,向第一大班道格拉斯(Robert Douglas)表示,他打算以最高價把船上的絨布、羽紗全部買下來,并以最低價向英國人提供他們急需的生絲、水銀、松蘿茶、絲綢等優(yōu)質(zhì)的中國貨,還可以說服海關(guān)降低稅額。這種優(yōu)厚條件,是英國人難以拒絕的。
洪順官似乎真有通天本事,麥士里菲爾德號是一艘載重250噸的單層船,盡管它的尺寸符合二等船,但海關(guān)卻按三等船課船鈔。洪順官輕輕一甩衣袖,就給英國人送了一筆厚禮。這艘船被允許進入廣州黃埔港,道格拉斯被安排在洪順官的商館下榻,還租了一間房屋,整個季風(fēng)期,只要五十兩銀租金,而且雇了幾個仆役。官府對洋商進城的限制,并不太嚴格,英國人不時跑進城里,到店鋪打聽行情。各家洋行買辦,像聞到腥味的蒼蠅一樣,整天圍在每個他們見得著的船員、通事(翻譯)周圍,這家報價,那家還價,吵得人三日耳聾,但道格拉斯心里,早有了不二之選,那就是洪順官。
然而,洪順官把英商“收藏”在自己家里,不讓其他人染指的做法,激怒了總督商人和將軍、撫院商人,他們以洪順官包攬生意,損害了他們的利益為由,跑到肇慶,向兩廣總督石琳告狀。石琳祖姓瓜爾佳氏,字瑯公,漢軍正白旗人。官聲還算良好,有“石佛”的外號。洪順官被押到肇慶,幾乎身陷囹圄,最后花了大筆錢財,才得以脫身,返回廣州。這似乎成了他手眼通天的另一個證明。
但噩夢還沒完。洪順官把英國人的絨布運到自家倉庫,準備尋找買家,這才發(fā)現(xiàn)絨布問題多多,有的破損了,有的尺寸不對,有的顏色不對,有的質(zhì)量很差,他頓時火冒三丈,要求英國人把貨物價格打折,而道格拉斯則東拉西扯,就是不肯答應(yīng)。期限一到,海關(guān)上門收稅了,這批貨還擱在洪順官的商館里,沒有脫手呢。洪順官氣呼呼對海關(guān)官員說:貨還沒賣,哪有錢交稅,找番鬼佬收去吧。但官員說:你和番鬼佬之間的事我們不管,貨你收下了,到期就要交稅,你不交稅,這批貨就要沒收。
最后道格拉斯只好先墊付了關(guān)稅。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十月下旬,轉(zhuǎn)吹東北季風(fēng),本該是洋船返航的時間,卻有一艘從馬尼拉來的商船入港,運來了大批英國布匹,比道格拉斯的便宜三成,同時在廣州大肆搜購生絲、熟絲,把市場價格節(jié)節(jié)推高??偠缴倘?、將軍商人和撫院商人,都來分羹搶食,一會要英國人買他們的瓷器,一會又忙著推銷絲綢,鬧得道格拉斯頭昏腦脹,洪順官也焦頭爛額。
談判糾纏到第二年春天,麥士里菲爾德號錯過了返航的時間??偠胶脱矒衢_始追問南海縣,為什么英國人還沒離開?南??h宰也急了,派差役把道格拉斯的通事和洪順官,一索捆了,收進衙門,像朝廷重犯一樣,細細研審,逼那個無辜的通事馬上回答:麥士里菲爾德號到底幾時可以離港。通事被追問得滿頭冒煙,如何答得出來。
事情僵在那兒,沒個了局。最后海關(guān)出面解圍,同意用六千五百兩紋銀,收購這批貨的一半,但只付了五千兩,還欠一千一百兩。海關(guān)只想英國佬趕緊走人,但道格拉斯堅持不收足不起錨,他對官員說:海關(guān)監(jiān)督賺大發(fā)了,因為絨布更適合北京的氣候,等監(jiān)督大人任期屆滿后,把這批絨布運到北京,可以賣出比廣州高得多的價錢。雙方為此又爭得面紅耳赤,最后海關(guān)退了一步,答應(yīng)道格拉斯,把欠款用來抵扣他墊付的關(guān)稅。
那些總督、將軍和撫院商人們,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這一幕。這筆交易,道格拉斯成功銷出了他的絨布,也買到了他想買的貨物,而洪順官虧得一塌糊涂,還惹了一身官非,似乎從此一蹶不振了。三年后,當(dāng)另一船英國船到來時,已不見了洪順官的身影。
1700年(康熙三十九年)8月,麥士里菲爾德號裝著白銅、生絲、絲織品、上等茶葉、水銀、胡椒、黃銅幣、扇子、瓷器、麝香、茶桌和金塊,解纜升帆,滿載而歸。當(dāng)?shù)栏窭雇鴿u漸遠去的黃埔港時,在日記中寫下了:“我們在這些詭詐的中國人當(dāng)中碰到了很多麻煩和困惱——他們的原則容許他們欺詐,你每天在其中工作會使你學(xué)會機巧。”他感嘆:“因為每天都有新的惱人事件發(fā)生,但我希望很快就能把它們制止。”
麥士里菲爾德號的經(jīng)歷,讓洋商清楚地意識到了“四大官商”的存在,編年史記述:“道格拉斯在廣州所做的全部交易,除了與那四位享有官吏保護的‘大官商’外,他和其他商人做交易一次成就都得不到,雖然他們都很想?yún)⒓咏灰?,卻‘不敢破例’去冒犯那些大人物?!?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到達廣州的英國船長漢密爾頓(C.A.Hamilton)有相同的遭遇?;浐jP(guān)指定林官、安官和興秀(英文寫作“Hemshaw”)三位商人與他交易——“shaw”和“quin”或“qua”一樣,是早期對行商的稱呼——這三個人包攬了他的全部貨物。漢密爾頓企圖繞過他們,把貨物用小船分批偷運上岸,與其他商人交易。但他發(fā)現(xiàn),除這三人之外,廣州沒有任何商人敢與他接觸。
1698年,英國成立了“英國對東印度貿(mào)易公司”,與原來的“倫敦商人東印度貿(mào)易公司”并駕齊驅(qū)。1702年,兩家公司合并,改稱“英商東印度貿(mào)易聯(lián)合公司”(簡稱“英國東印度公司”)。這個企業(yè),得到議會正式核準,不僅代表大英帝國與大清進行貿(mào)易,甚至還有進行戰(zhàn)爭和締結(jié)條約的權(quán)力。換言之,當(dāng)英國極力反對中國的官商壟斷貿(mào)易時,他們自己則建立了強大的貿(mào)易壟斷體系。
開海之初,在“編年史”中出現(xiàn)的廣州行商姓名,至少有洪順官、施美亞、林官、安官、興秀、海官、黎安官、平官等人。對早期的行商,中國文獻很少記載,他們的名字,大多是根據(jù)外國文獻轉(zhuǎn)譯的,而外國文獻又是根據(jù)中文發(fā)音所譯,不同國家的文獻,對一個人的名字往往有不同的音譯,以致經(jīng)常搞混,讓后人很難辨識。
廣州行商給洋商的總體印象,并不太好,雖然個別人得到“誠實”的評價,但大部分的評價是“詭詐”。英國大班洛克耶(Lockyer)說過:“我看黎安官是一極誠實的商人,安官、平官二人亦可謂中國商人中之誠實者。”其他行商都不太誠實,洛克耶列舉了他們的種種詭詐之道:在收購貨物后,發(fā)現(xiàn)滯銷,就借口貨物損壞、短缺,強行退貨,哪怕交易已完成了三四個月,也不肯認賬;或借口推銷商品,跑到洋商住處盜竊;或在秤上做手腳,大斗小秤,乘偽行詐。這些人以奸詐作為消遣,“他們在孩童時代的誠實,已喪失到所剩無幾”。(編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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