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

以前我對儋州一無所知,以為與一般農村沒有什么兩樣。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海南當知青,才對儋州有了認識。

儋州位于海南島西北部,瀕臨北部灣。原本叫儋縣,1993年3月,撤縣改儋州市。?

“儋”這個字很多朋友會讀錯,它的正確讀音是“耽”。儋州古稱“儋耳”,“儋耳”緣于一個古老的風俗。據(jù)史料記載,古時這里的人將貝殼做成了耳墜、耳環(huán)的裝飾品。雙耳戴的貝殼垂及雙肩,遠遠望去,似乎耳大垂肩,故稱為“儋耳”。漢代設儋耳郡,唐代改稱儋州,儋州自此始。?

儋州人講儋州話,又稱儋耳方言,是粵語的分支。儋州話在海南是第三大方言,僅次于海南話(閩南語分支)和黎語。據(jù)說是當年高涼郡(今高州)的冼夫人領兵出征海南,其軍隊把南越語的古粵語帶入海南,發(fā)展成的地方語言。?

儋州人民風淳樸,男人非常勤勞能干,很能吃苦。男人喜歡戴一頂用草編織的小草帽,我們稱作“儋州帽”,這草帽后沿卷起,前沿沒卷,以遮擋陽光,由于它便宜而且輕便實用,知青們后來也喜歡戴它。他們穿的衣服多是深灰色或淺灰色的單一色,青年則穿米白色長袖上衣多,寬闊的長筒褲。腳穿解放鞋或車輪膠底的“涼鞋”。頭發(fā)的發(fā)型象文革前的西裝頭差不多,看上去很“土”,有點像越南人。

東坡帽

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

儋州女人外出喜歡頭戴尖頂竹笠,說是蘇東坡發(fā)明的,稱為“東坡帽”。用布包住頭臉,以遮擋猛烈的太陽。上衣是中袖的大襟衫,年輕的是淺藍和深藍色,年老有黑色的。最使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個個衣服左膊上有一塊明顯不同顏色的方形布縫在上面,約二十公分長十五公分寬,這可是當?shù)氐奶厣?。衣服并不寬長,剛剛蓋住肚臍,稍貼身,能顯示女性身段的美,下身穿一條花布短褲。中老年婦女在野外路旁小便,不鉆進樹林的,看看四周無人,不脫褲子,也不用蹲下,只將一只腳抬高踏在路旁稍高的地方上,把寬闊的褲筒向上一撓起,就解決了。不會尿濕褲子,連肩上的擔子也不用放下來,也不會失禮。真正的“方便”!實在是“技術高超”。這是我們在山上勞動時發(fā)現(xiàn)的“奇觀”。

儋州女人最具特色的是她們的眼眉,又長又彎又細又清晰,是真正的“蛾眉”!她們從少女時代就開始修眉到老。我曾經(jīng)多次經(jīng)過村子,不止一次看到她們圍坐在大樹蔭下面,用兩條線一樣的細繩來互相修眉,就好像以前廣州婦女修臉一樣。

儋州人不時挑一些米、芝麻、黃豆、糖和番薯等來連隊賣。很多時是女的挑擔子,男的空手在后面走,男人是不挑東西的,說是儋州的風俗,交易時由男的計數(shù)收錢,女的不會計數(shù)。那時二元綠色的紙幣剛出不久,他們說沒見過而拒收。交易多了,我們也學會了幾句儋州話,現(xiàn)在還記得: 一二三四五,讀“熱礙膽頂傲”(廣州話音);全部就叫“依咧咧(lie第三聲)”;番薯叫“飯堆”;木薯叫“木堆”;大陸叫“害(近音)陸”;大陸人叫“害陸奀”。他們?yōu)榱四苜u高一些價錢,寧可多走8公里的路程,挑到人多的場部去賣,也不肯降價出售。

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

那時我隊雖然有養(yǎng)豬,但養(yǎng)得不好,豬老是養(yǎng)不大,一年也就只有二、三次殺豬來吃。我們吃的豬肉基本都是北面儋州加樂村的農民偷偷拿到連隊來賣,因為比收購價格高很多。而最靠近我們的黎村黎族,是沒有豬肉賣的。

有一年年末,不知為什么,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還不見農民拿豬肉來賣。那時我當炊事員,司務長就帶我到農村去,打算買頭豬回來改善一下生活。我們走了差不多兩小時山路,來到了加樂村,找到一農戶。打聽到原來是那年豬肉的收購任務沒有完成,公社派了工作組進駐村里,將任務落實到每家每戶,甚至連豬籠也派發(fā)到每家門口。白天是不敢賣豬肉的,只有等到晚上工作組的人睡覺了,才得把豬偷偷宰殺賣給我們。于是司務長就叫我留下,等到晚上他們宰了豬,再帶他們挑豬肉回連隊,才結算付錢,而司務長就先回連隊去了。

我就在這戶農民家留下來了。由于第一次到儋州農村的農民家里,我顯得很生疏,加上買豬是偷偷地進行的,如果被工作組的人知道了,就麻煩了!所以我好像是見不得人似的,不敢聲張講話,坐在一邊默不作聲。戶主好像是姓符,符姓在海南是第三大姓,在儋州是第一大姓。為了消除我的寂寞,叫他的大兒子來陪我聊天,打發(fā)時間。他的兒子估計比我大二、三歲,一頭黑發(fā),穿米白色開胸長袖上衣,寬闊的灰黑色長褲,身體略偏瘦,典型的儋州青年打扮。

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

由于糧食不夠吃,他們家家都是早上煲好一煲番薯粥,無菜無肉,既作早飯又作午飯,也當作茶水喝,有客人來也拿它來招待客人,只有晚餐才吃飯。青年態(tài)度非常熱情,招呼我吃稀粥。知道我是廣州知青,帶著幾分仰慕與我攀談起來,他很健談,話匣子一打開就滔滔不絕。他同我聊起了《梁山伯與祝英臺》這出戲劇及其曲子,說他們很多人都很喜歡,但現(xiàn)在被禁止了,只能偷偷地唱。他隨即小聲地用儋州話唱了一段祝英臺暗示自己是個女兒的唱段給我聽。他說儋州人非常喜愛唱歌,他們唱的是叫“儋州調聲”,用儋州方言唱。但在那段時期說這個是封資修舊風俗,是被禁唱的,但是大家都在偷偷地唱。后查資料,方知“儋州調聲”是流傳于儋州一地,并具有獨特地域風格的傳統(tǒng)民間歌曲。形式是女的排成一排,男的排成一排,面對面集體對唱,邊唱邊跳集體舞,把唱歌與舞蹈融為一體。它節(jié)奏明快,旋律優(yōu)美,感情熱烈,被譽為“南國藝苑奇葩”。儋州調聲產(chǎn)生于西漢時期,現(xiàn)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每年農歷三月三,是他們青年男女快樂的日子。那天傍晚,青年男女都穿上漂亮的衣服,稍打扮一下,聚集在一起唱情歌、玩耍。這時候如果青年男女有情意的,就雙雙到無人之處談情玩樂到天明。過后如有情意的就結婚,如無緣的就互不來往互不過問。這三月三本是黎苗族的風俗,他們可能是受黎族影響也玩起來。

?又談到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曾經(jīng)被貶謫儋州三年,設堂講學,留下不少遺跡。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著名的東坡書院就是蘇東坡所建。蘇東坡傳播中原文化和先進的農耕技術,教化了儋州人,使儋州這個蠻荒之地的經(jīng)濟和文化興盛起來,歷代出了不少名人。他的學生中,出了海南歷史上第一個舉人姜唐佐(瓊州人)和第一個進士符確(儋州人)。儋州人一直把蘇東坡看作是儋州文化的開拓者,引領者。他的一番談吐,一改我以往認為儋州人落后愚昧的看法。?

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

話劇《海外東坡》劇照

傍晚五點來鐘就吃晚飯了,我也一同吃。他們重男輕女,吃飯時男的先吃,女的不能同男的一齊吃,即使是主人的母親也只是站在一旁吃,并隨時幫助添飯。等男的吃完后,女的才進枱吃剩下的。另外,他們女孩不能上學讀書,男丁才可以上學讀書,可能窮也是一個原因吧!

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鐘,估計是工作組的人睡了,他們就開始殺豬。一番忙碌,搞妥當后用兩個麻袋裝著,由兩個村民分別扛在肩上(不是挑著),趁夜色扛到連隊。過秤收了錢后,兩個村民就回村去了,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3點鐘了。?

我們隊離北部灣大約十六七公里。北部灣對我們來說,是那么的神奇和向往,因為第一它是大海,我們都很想見見大海。第二它的對岸是越南,當時越南正在進行抗美戰(zhàn)爭,美國天天派飛機轟炸北越,那些飛機都是經(jīng)北部灣飛去北越的。所以總想去看看它的真容。

在一個休息日,我們幾個好友約好,一同去看北部灣大海,滿足一下好奇心,也可以吃頓海鮮和買些海味。天剛亮就出發(fā),沒有公路,更沒有汽車坐,走的都是山路牛車路,有時要脫光衣服趟過齊胸的小河,需要走三個多小時才到達。

當路過加樂村時,飄來一陣陣蔗糖的甜氣味,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農村的榨糖工場。工場非常簡陋,約有半個籃球場大小,是露天作業(yè),泥地面,四周無墻,堆積著一大堆待榨的甘蔗。只見一個人正在鞭打一頭水牛,圍繞著兩個并立的,高約80厘米,直徑約70厘米的圓柱形石頭,不停地走。通過牛軛上一條長約四五米、手腕粗的木條,拉轉其中一個圓柱大石頭,從而帶動另一塊圓柱大石頭相向轉動。一個人負責把甘蔗從兩石柱中間的縫隙插入去,甘蔗汁就壓出來了。又將壓榨過的甘蔗合起來再插進去壓榨,這樣經(jīng)過二三次壓榨,甘蔗就壓榨得很干了。那些甘蔗是沒有清洗過的,只是剝了蔗葉,蔗頭處稍為修削一下而已。

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

話劇《海外東坡》劇照

榨出的甘蔗汁通過一條凹入地面、用一段一段碗口粗的半邊竹筒接成的竹槽,流到一個大缸里,缸上面有一層蚊帳布,可將蔗渣碎隔掉。大缸也是藏在地面以下的。大缸起沉淀泥沙作用,再把蔗汁舀進旁邊大爐灶上的幾個直徑約六、七十厘米的鐵鍋煮,蒸發(fā)水份。大爐灶燒著熊熊大火,爐膛是連著的,只是在第一只鍋下添加柴火就可以燒幾個鍋。一個人負責往爐膛添加木柴,并摻著蔗渣來燒,以節(jié)省木柴,又可以把蔗渣處理掉,整個工場彌漫著濃烈的燒蔗渣產(chǎn)生的蔗糖焦味及甜味。一直煮到蔗汁變成糖漿,然后倒進一些干凈石灰粉進去搞勻,目的是使糖漿快些凝固,板結成塊,還可以中和糖中的酸味。這是要十分講究火候的,太過火就會有焦味,不夠火稍稀就很難凝固。直到煮成糖膠時,把它舀到一個個小木格上,待慢慢變涼變硬后,用手抖岀來就是一塊塊糖磚,同木工刨差不多大小。這就是有海南特色的糖磚了。

由于放了石灰,所以糖的顏色都是黑色,我們稱它為“牛屎糖”。儋州的婦女經(jīng)常挑到連隊來賣,起初我們見其貌不揚,都不買它,但不買就沒有別的糖吃了,后來也就接受了。

近年在一些食品展銷會上,我看到有黑糖賣,顏色跟海南的“牛屎糖”差不多,二十幾元一斤,說是原生態(tài)手工古法熬制而成,保存著蔗糖純正的味道,較好地保留了對人體各種有益的天然成分和微量元素,尤其是對婦女,很有藥用價值和保健作用等等。它是否也是這種方法做出來的呢?

我第一次看到糖是這樣做出來的,感到很新奇,更驚奇的是竟然是用石頭榨出來的,據(jù)說土法制糖已有400多年歷史。很想多看一點時間,但由于還要趕路,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海頭是一個漁港,是濱海鎮(zhèn),是公社所在地,不算大,較熱鬧。我們在一家飯店飽餐一頓后,就去買海味。一般是買魷魚干和長魚(海鰻)干。所謂長魚有一米多長,碗囗粗。然后到海灘觀看北部灣大海,北部灣風浪不大,貝殼也不多,與越南隔海相望,大約相距三百來公里。到了下午三點鐘左右,就冒著火熱的太陽返回連隊。一天下來,其實比開工還要辛苦!

四十幾年過去了,經(jīng)過改革開放,儋州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儋州已成為海南第三大城市,是全國農業(yè)百強城市,物阜民豐,是海南島西部最富裕和文明開放的地方。受東坡遺風影響,儋州文化風氣很濃,民眾喜愛吟詩作對寫門聯(lián),獲得了“全國詩詞之鄉(xiāng)”、“全國楹聯(lián)之鄉(xiāng)”之稱號。儋州調聲也可以公開唱了!每年中秋是儋州民間歌節(jié),儋州的男女青年,身著盛裝,匯集山坡或沙灘,舉行賽歌會,人如海歌如潮,互相以儋州調聲抒情,表達對美好生活的贊美和對愛情的追求。

(圖片來自網(wǎng)絡,圖文無關)

七十年代海南儋州農村見聞 || 李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