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東有兩條清澈的小溪,一自南來,一自西來,在芳草街相匯,經(jīng)銅關流入東濠涌。小溪的北面,是湛若水的湛家園,自從園主去后,日漸荒涼。兩溪相夾處是豪賢街。萬歷年間,黎密住在里,在住宅的東隅有一口井,不時沸涌,他特地請風水先生勘察,說是吉祥的征兆。后來黎遂球降生,黎密認為是應了這個吉兆。崇禎四年(1631)在溪畔修建了兩座樓房,一為晴眉閣,一為蓮須閣,供兒子讀書。黎遂球每天聽著窗外潺潺水聲,讀孔孟,讀二程?!栋自苹浶愣胶现尽访鑼憙砷w的景致:“閣之后窗,北望朝臺,娟翠鮮姣,相對如笑。閣下多水草空地,雖人家鱗次,然屋宇皆古木所蔽,恍若畫閣?!?/span>
黎遂球,字美周,番禺縣板橋鄉(xiāng)人,生得唇紅面白,鳳眉秀眼,人們都說像女子一般美貌。他很不服氣,給自己的肖像題詩:“狀貌若婦人,力能挽強弓。豈是木蘭女,無勞問雌雄?!彼蓐愖訅褳閹?,中過舉人,但后來會試,屢試不第。于是,經(jīng)常和陳子壯、陳子升、歐主遇、歐必元、區(qū)懷瑞、區(qū)懷年、黎邦瑊、黃圣年、黃季恒、徐棻、僧通岸等人,相聚于清水濠畔,肆筆賦詩,吟詠不絕。處風雨飄搖之世,興酣揮毫,往往煙云滿紙。風騷之士稱他們?yōu)椤棒骠媸印?。黎遂球的詩名,逐漸為詩壇所知。崇禎十年(1637),由陳子壯發(fā)起,踵武南園五子和南園后五子先賢,這12個人再結(jié)南園詩社。
崇禎十三年(1640),黎遂球到揚州游玩,適逢江淮名士舉行雅集,以牡丹為題賽詩,黎遂球展現(xiàn)了七步八叉之才,一氣題詠十首。在場士子無不嘆服,一致推他為“牡丹狀元”。在揚州城披紅戴花,騎馬巡游三天,接受士民歡呼瞻仰。他返回廣州時,鄉(xiāng)人蜂擁到江邊碼頭迎接,幾十條畫船游弋江面,敲鑼打鼓,載歌載舞。

黎遂球
南園詩社結(jié)社那年,陳子壯在白云山創(chuàng)辦云淙書院。陳子壯,字集生,號秋濤,南海人。坊間相傳,他的母親夢見神人以丹桂枝拂其腹說:“俾爾生兒流芳百世?!标愖訅呀瞪鷷r滿室異香。萬歷四十七年(1619),陳子壯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因為得罪魏忠賢,被削籍為民。崇禎朝復出,累遷禮部右侍郎,又因忤旨被下詔獄。幸得皇太后說情和一些大臣的積極營救,陳子壯才僥幸免死,被逐出京城。
云淙書院的門首,高懸著一副集杜甫詩句的門聯(lián):“天下何曾有山水,老夫不出長蓬蒿”,一派翛然清介之氣。云淙書院借用月溪寺的地方,也是當年黃衷卜居之地?!暗┏龀潜遍T,至月溪禪寺望之,寺后峰巒巘如屏,綿亙數(shù)里;左右兩翼如門,儼然一獅一象對峙。中為月溪,溪水自山而下,回合環(huán)繞,一碧泓澄,可快心目?!睍r人陳堂《重修月溪禪寺記》對云山月溪,有這樣的描畫。書院內(nèi)有邀瀑亭、澄法堂、海曙樓、余嘯閣、鏡機堂等建筑,每處都有陳子壯自題的楹帖。其中鏡機堂上的對聯(lián),真切地道出了陳子壯此時此地的心境:“幾人能到此,一榻對高眠”。
然而,大地即將血浪翻涌,再無文人避世高眠之地。北方流寇橫行,八旗入關,九州赤縣,盡成虎狼之窟。崇禎十六年(1643),也是大清(后金)崇德八年,深秋某日,許多廣州人都親眼目睹,黃昏時候,有流星拖著長長的發(fā)光尾巴,在天空掠過。這一年,清軍從山東殺入直隸,蹂躪八十八城,俘大明軍民三十六萬九千余人。翌年,李自成殺入北京,明朝最后一個皇帝朱由檢在煤山自殺,而廣東發(fā)生了地震,震坍了不少房屋。幾個月后,大清八旗又把李自成逐出北京,愛新覺羅·福臨遷都北京,年號順治,宣告明亡清興,天下易姓換代。隨后幾年,整個南中國,都深陷在水深火熱的戰(zhàn)亂之中。
順治二年(1645)唐王朱聿鍵在福建稱帝,改元隆武。翌年八月,清軍進攻福州,朱聿鍵打算逃往贛州,他委任黎遂球為兵部職方司主事,提督兩廣水陸義師,馳援贛州。黎遂球在鄉(xiāng)間招募了一批鄉(xiāng)勇,星夜北上。到了贛州外圍,只見清軍兵馬盔甲,滾滾層層,就像潮水鋪天蓋地一般。黎遂球自知壯士殉國,就在今日,乃拔劍殺入敵陣,左沖右突,指東殺西,身中三箭,血染征袍,最后與弟弟同時殉難。他有一首擬古詩,寫出了自己面對國破家亡時的悲涼與痛苦:“壯士血如漆,氣熱燒九邊。大地吹黃沙,白骨為塵煙。鬼伯舐復厭,心苦肉不甜?!?/span>
和當年南宋亡于廣東一樣,廣東也成了南明最后葬身之地。朱聿鍵在汀州被擄,絕食而亡。朱由檢的堂弟桂王朱由榔在贛州失守后,從肇慶逃往廣西梧州。隆武朝大學士蘇觀生聯(lián)同大學士何吾騶、廣東布政使顧元鏡,侍郎王應華、曾道唯等一眾臣僚,保護朱聿鍵的弟弟朱聿鐭,從海路逃到廣州。順治三年(1646)十一月初五,朱聿鐭在廣州稱帝,年號紹武,在廣東都指揮使司(今人民公園)設立行宮。一切供御之物,都是倉促草創(chuàng)。新帝臨朝,文武百官朝見,分班站立,廣州本地人占了大半,朝服甚至是從戲班借來的。
朱由榔聽說朱聿鐭稱帝,勃然大怒,十一月十八日也在肇慶登極稱帝,改元永歷,并派遣兵科給事中彭耀、兵部主事陳嘉謨到廣州,勸朱聿鐭取消帝號。蘇觀生位居新朝首輔,不容彭、陳二人饒舌,下令推出斬首,再遣大軍攻打肇慶。朱由榔也發(fā)兵迎戰(zhàn)。清軍還沒殺到,南明已自相殘殺起來,打得難解難分了。不久,前線捷報傳來,紹武朝的大軍把永歷朝打得大敗而逃。廣州城內(nèi)一片喧騰,處處掛燈結(jié)彩,人歡馬叫,好像光復了大明江山一般。

朱由榔
就在這一片歡樂聲中,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清軍在降將李成棟的帶引下,以十四騎偽稱援兵,騙開東城門,大隊鼓噪直入,四面縱火,大肆焚殺。才做了41天帝都的廣州,頓時陷入刀山火海之中。廣州承平已久,百姓幾輩子沒見過兵革了,一時驚惶無措。南明軍隊大部分都開往三水,與自己人作戰(zhàn)去了,城中軍民不多,苦戰(zhàn)一夜,星散四逃。
蘇觀生知道大勢已去,與吏科都給事中梁鍙商量辦法。梁鍙慨然說:“死爾,復何言!”兩人相約各入一房,閉門自縊。蘇觀生聽見梁鍙房中傳出案幾倒下的聲音,又聽見喉嚨咽氣的咯咯聲,以為他已自盡,于是揮毫寫下“大明忠臣義固當死”八字,以白絹環(huán)頸,踢開椅子,霎時氣絕。誰知梁鍙卻沒有自盡,他房中的聲音,是故意弄出來騙蘇觀生的。第二天,梁鍙開門投降,向清軍獻出了蘇觀生的遺體。
城陷當晚,朱聿鐭換了衣服,打算爬城墻逃走,卻在洛城里(今吉祥路)被清軍俘獲,囚禁于東察院(今北京路東側(cè))。李成棟派人送來飲食,朱聿鐭說:“我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人地下!”趁看守不備,亦自縊殉國。廣州城內(nèi)的二十多個藩王全數(shù)被殺。
南明太仆卿霍子衡在豪賢街寓所,見街上民眾攜男抱女,狼奔鼠竄,紛紛亂走,銅關內(nèi)外,遍地哭聲,知道以死報國的時候到了,他把全家人召到跟前,問道:“《禮》,‘臨難毋茍免’,若輩知之乎?”三個兒子應蘭、應荃、應芷都跪下答:“惟大人命!”霍子衡揮筆寫下“忠孝節(jié)烈之家”六個大字,懸掛在中堂。
李成棟派人到豪賢街招降,只要霍子衡肯執(zhí)笏大清,可放全家生路?;糇雍饽恢弥煨鞊Q上朝服,領全家北向跪拜,再換上紅色官袍,拜過家廟,然后步入門前池塘之中自沉,愛妾緊隨其后,三個兒子各偕其妻,也一同投水,最后連同家里的婢女,全部自溺而死,以致池塘水滿溢出來。連佟養(yǎng)甲也為之感嘆:“忠孝乃出一門耶?”下令厚殮,并為其宅邸題寫:“闔門死節(jié)之家”。
士君子讀圣賢之書,置身衰亂之世,受命而出,為國救難,既不能救,唯有一死。番禺舉人梁朝鐘,朱聿鐭登基廣州,封為翰林院檢討。許多人上門道賀,他浩嘆說:“事至此,還做夢?朝鐘求速死,你們可來吊喪,沒什么可賀的?!背窍輹r,他換上整齊的官服,北面成禮,再拜辭家廟,從容投入池塘。誰知水太淺,只淹到脖子。鄰居跳過院墻救他,他大叫:“你若愛我,就把我拉沉!”一直掙扎至昏迷。家仆把他背回家,清兵破門而入,梁朝鐘醒轉(zhuǎn)過來,厲聲痛罵,被清兵連砍三刀,血流一床而死。
南海舉人梁萬爵,紹武朝授行人。城陷時他登高一望,只見四面起火,長嘆一聲說:“此志士盡節(jié)之秋也?!比缓笳谑鴰?,赴水殉節(jié)??も陨跋鄽{于亂軍之中,他的妻子帶著一個女兒投井死。龍眼洞舉人樊于震和他的兩個孫子玉堙、玉球、龍門舉人廖翰標、樊良佐、黎士奇、李應春、樊廷槐等大批節(jié)義之士,亦于同年同月同日死。
朱聿鐭和蘇觀生等15人,合葬于象崗,四面都是菜地。清乾隆后,修葺立碑以奠,碑上鐫“明紹武君臣?!睌?shù)字?!赌虾0僭伬m(xù)編》稱:“荒垅數(shù)尺,卓立于菜畦間,百年來耕人無敢犯之者。”1954年,“君臣?!币蚧ㄟw葬于越秀公園木殼崗,1981年再遷至越秀公園南秀湖畔。清代在榨粉街還有一座黎忠愍祠,紀念黎遂球這位“牡丹狀元”,但最終也毀于戰(zhàn)亂,蕩然無跡。

南明紹武帝與蘇觀生死后叢葬于象崗,稱“紹武君臣冢”
順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兩廣總督事佟養(yǎng)甲與署提督李成棟使人招降在興寧的南明趙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無路可逃,只得薙發(fā)披緇為僧,六月入廣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禪房內(nèi)。
朱由榔在肇慶稱帝后,封陳子壯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督福建、江西、兩湖及廣東軍務。當時道路遮斷,陳子壯滯留在南海九江。廣州失陷后,陳子壯和長子陳上庸、弟弟陳子升,捐出全副身家,募集鄉(xiāng)人,在九江揭竿起兵,會同順德陳邦彥、東莞張家玉的義兵,并聯(lián)絡城里的原南明廣州衛(wèi)指揮使楊可觀、楊景曄為內(nèi)應,又收花山盜三千人詐降清軍,約定七月七日三鼓內(nèi)外起事,奪回廣州。不料事泄,佟養(yǎng)甲將楊可觀、楊景曄和花山盜統(tǒng)統(tǒng)拿下,悉數(shù)斬殺,又把朱由棪押到元妙觀,勒令自縊,子慈奢亦從死。
陳子壯只好率軍轉(zhuǎn)戰(zhàn)四鄉(xiāng)。可惜這支臨時湊合的民軍,只有一腔熱血,不諳戰(zhàn)陣,枵腹而守,雖奮不顧身,終究不是清軍的對手。陳上庸生性忠烈,直沖入敵陣,死于刀山劍叢之中。陳子壯在高明兵敗被俘。
陳子壯被押解到廣州,佟養(yǎng)甲勸他歸降,卻被陳子壯一頓臭罵。佟養(yǎng)甲惱羞成怒,下令以鋸刑處死。陳子壯被押到今解放中路紀綱街,當眾受刑。他為陳氏子弟留下遺囑:“田可耕,不可置;書可讀,不可仕?!笔┬虝r,因筋肉牽連,血瀝瀝而下,卻鋸不斷身體,劊子手緊張得面色如土,慄慄股戰(zhàn),陳子壯忍痛大聲呵斥:“蠢奴!鋸人需用板也!”劊子手趕緊找來木板,夾住他的身體再鋸,筋脈肝腸盡斷。陳子壯至死神色如常。其母親亦自縊身亡。朱由榔追贈陳子壯為“南海忠烈侯”。
陳子壯死節(jié)一事,感動了大佛寺的和尚,以佛堂名義,收殮遺骸火化,骨灰藏在寺內(nèi)。族人在大坑山上筑衣冠冢。民國初年,政府在先烈路青菜崗擇地興建史堅如祠時,發(fā)現(xiàn)一個保存大佛寺歷代僧人骨灰的秘室,有僧人指稱,其中一埕是陳子壯的骨灰,可惜后來再次失落。
順治五年(1648),李成棟忽然宣布倒戈反清,歸順南明。他以越秀山五層樓為行轅,指揮部下殺盡城中遼東籍漢八旗千余人,佟養(yǎng)甲因事起倉猝,被迫順從。朱由榔封李成棟為廣昌侯,封佟養(yǎng)甲為襄平伯。但不久李成棟以佟養(yǎng)甲暗通清朝為名,把他誅殺。歷史上翻云覆雨的事情,多不勝數(shù),不過像李成棟這種朝三暮四,但每次對新主子又盡智竭力,甘于先驅(qū)螻蟻的,卻是罕見奇葩。

李成棟
歸明后,李成棟料到清朝一定會嚴厲報復,便在廣州東西兩翼城外修筑兩座炮臺,加強防御。清嘉慶《羊城古鈔》載:“廣州城三面臨水,成棟在時復筑兩翼附于城外為炮臺,水環(huán)其下。”果然,順治六年(1649),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受命南征。八旗大軍橫掃江南,直薄五嶺,史稱“兩王入粵”。李成棟在信豐抵御清軍,兵敗落水身亡。
兩王進逼廣州城下。南明軍民據(jù)城死守。八旗大軍集結(jié)在西城外,日夜猛攻。時人戴耘野《行在陽秋》記載:“城中人亦攖城自守,男子上城,婦女饋餉。清兵環(huán)圍城外。”炮石矢箭,如雨而下,清軍久攻不下。尚可喜在景泰坑鑄造六七門紅衣大炮,架在西山(今廣州醫(yī)學院處)上,往城里轟擊,把光孝寺后面的城墻轟塌了一大截,但還是攻不進城里。
廣州圍城九個月后,城內(nèi)出了叛徒,偷開城門。清軍趁珠江退潮,西濠水淺,用柴薪鋪墊濠底,水僅及馬腹,清兵的騎兵可以順利跨過護城河,一時萬眾鼓噪,從城墻缺口蜂擁入城。城內(nèi)再次陷入巨大的混亂和恐慌之中,民眾披發(fā)跣足,四處亂逃,哀聲盈野。尚可喜為了報復廣州守城九個月,下令屠城七日。
黃佛頤《廣州城坊志》寫道:“城前后左右四十里,盡行屠戮,死者六七十余萬人。相傳城中人士竄伏六脈渠約六七千人,適天雨,瀆溺幾盡,其所存僅二人。”同治朝的《番禺縣志》記載:“尚可喜、耿繼茂破廣州,屠戮甚慘,城內(nèi)居民幾無噍類,其奔走者急不得渡,擠溺以死,復不可勝計。”番禺舉人方恒泰悲憤地問蒼天:“居民有避入六脈渠者,復值大雨淹斃。殆明末廣州奢侈已極,故降之罰無所逃歟?”廣州人的頸血,染得六脈渠水盡赤,越秀山草木皆紅。大小河涌溝渠之中,堆尸貯積,層層疊疊,手足相枕,有些人還沒斷氣,手腳猶動,喘息可聞。城中落井投河,服毒自縊者,盈千累萬。
坊間相傳,廣州城陷時,清軍到處奸淫殺戮,越秀山下,有一位婦人不肯受辱,抱著襁褓中的幼兒,投入魚塘自盡。從此,這個魚塘無論種什么蓮,開的都是紅蓮花,而不遠處的另一個池塘,則年年開白蓮花。人們就把這它們叫做紅蓮塘和白蓮塘。清代詩人樊封之寫詩紀念這位烈婦:“披發(fā)沉潭面若霞,孤兒在背妾無家。繞塘莫問同心草,看此驚天血性花。”在今解放北路有白蓮塘、紅蓮塘等小巷。
南明四衛(wèi)指揮使羽鳳麟率部守廣州西城,城破時,羽鳳麟明知獨力難成,急忙返回家中,囑咐家人要臨難守節(jié),然后登上雙門底拱北樓,自縊殉城。清軍血洗廣州,守將馬承祖、撒之浮率創(chuàng)病殘軍,馳騁抵抗,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羽、馬、撒三人都是回族,后人敬慕其忠烈,在蘭湖畔建衣冠冢以資紀念,稱“回教三忠”。三墓并列,坐北向南,按伊斯蘭傳統(tǒng)石棺形式建筑,墓的北側(cè)有一座三忠亭,用來表彰他們的忠義節(jié)烈。羅浮布衣陳恭尹當年亦有詩吊之:“血流大地終成碧,骨化飛塵久亦香。世祿幾家能矢報,為君歌此問蒼蒼。”
鄺露是南海人,字湛若,號海雪,永歷朝中書舍人,專掌詔誥呈奏之事。李成棟陷廣州后,鄺露的兒子鄺鴻率北山義軍千余人,在東郊與清兵激戰(zhàn),最后勢窮力竭,亡于陣中。鄺露有一首詩,寫出亂世的悲涼:“炊骨無堅攻,殺身誠禍癉。尸僵橫路衢,我行旦復旦?!眱赏跞牖?,圍攻廣州時,鄺露因到廣州辦公事,困在城內(nèi)不得出。他抱定必死之心,手捧著心愛的綠綺臺琴,頂著漫天的風雨,穿過尸積如山的街道,一步一步,返回位于今廣衛(wèi)路的鄺家祠海雪堂。
他在途中遇到清兵攔截,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冷笑說:“此何物?可相戲耶?”回到鄺家祠后,鄺露把家藏的書籍器物,環(huán)列四周,然后沐浴更衣,焚香撫琴,長嘯悲歌。綠綺臺琴與天蠁、春雷、秋波并稱“嶺南四大名琴”,制于唐代武德年間,曾經(jīng)是明武宗的御琴,后流出民間,為鄺露所擁有。鄺露在海雪堂中,絕食不出,抱琴而亡。
廣州坊間有一句熟語:“殺人十八鋪,填尸六脈渠?!毕鄠髑遘姺盍顝奈鏖T起連殺十八鋪路。軍中有一幕僚于心不忍,連夜派人從第一津起,每隔十幾丈立一個木牌,標明甫數(shù),一直立到十八甫。次日清兵按甫數(shù)殺下去,至十八甫封刀,大大縮小了屠城范圍。這種說法并不可信,清代十里為一鋪,十八鋪路就是一百八十里路。第一津至十八甫,不過約五里路,清兵再白癡,也不會把五里路當成一百八十里路。而且當時主要是屠殺城里的居民,西關一帶被清軍占領了十個月,是大營所在,要屠早就屠了,不會等占領了九個多月以后才屠。
其實,“甫”的意思就是“埗”,即河邊的小碼頭。第一津至第九甫(今上、下九路)是西濠上的小碼頭;其他各甫,也都是西關涌、大觀河上的小碼頭。城陷時,居民從各個城門奔出逃命,被清兵砍瓜剁菜般屠殺,逃出南門的居民,被逼到珠江邊,前無去路,唯有哭喊著投江而死。有七個人躲進了大南門甕城關帝廟神像的腹中,才躲過誅戮,成了這場慘禍的見證者。從西門逃出的居民,也大多在第一津至十八甫之間被殺。適逢大雨,滿街滿巷流的都是血水。
這場奇災巨禍,歷史上稱為“庚寅之劫”。到底有多少廣州人被殺?《番禺縣志》說,死者達七十萬人。有人質(zhì)疑,廣州沒有那么多人口。按親歷其事的李一奇在《世變小紀》中說,“人民死至幾萬?!惫偈贰肚迨犯濉穭t稱,廣州軍民被“斬六千余級,逐余眾迫海濱,溺死者甚眾”。
屠城之后,尸體被抬到城東外,堆疊成山,用火焚化。清初人鈕琇的《觚賸》記載:“再破廣州,屠戮甚慘,居民幾無噍類。浮屠真修曾受紫衣之賜,號紫衣僧者,募役購薪聚胔于東門外焚之,累骸燼成阜,行人于二三里外望如積雪。因筑大坎瘞焉,表曰共冢?!睍r人王鳴雷撰《祭共冢文》,描寫屠城后的慘況:“甲申更姓,七年討殛。何辜生民,再遭六極。血濺天街,螻蟻聚食。饑鳥啄腸,飛上城北。北風牛溲,堆積髑髏?;蛉鐚毸?,或如山邱。五行共盡,無智無愚,無貴無賤,同為一區(qū)?!?/span>
傳說鄺露死后,鄺家祠時常出現(xiàn)靈異之事,晚上有拋磚擲瓦的聲音,但里面又空無一人。于是,鄺露化為厲鬼的傳言,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竟至無人敢在鄺家祠過夜。后來人們在旁建了一座舍人坊,紀念鄺露。乾隆初年,朝廷追敘勝國忠貞,予以通謚,并在鄺家祠設祭,那些怪響才逐漸消失。
大批不肯向大清屈膝的士人,紛紛削發(fā)出家。番禺人方國驊是一位儒師,世稱學守先生,明亡后隱居在草澤之間。他曾經(jīng)教過的數(shù)百名學子,也都學他的樣子,不向清朝屈服??滴跏荒辏?672),方國驊懷著一腔桑梓之慟,亡國之恨,黯然逝世。他的兒子安葬父親后,削發(fā)出家,法號釋光鷲,投身到抗清活動之中。屈大均也在番禺縣雷峰海云寺削發(fā)為僧,法名今種,名其所居為“死庵”,以示誓不為清廷所用之意,并奔走于大江南北,聯(lián)絡各地的反清復明力量。
他們表現(xiàn)出士人的氣節(jié)風骨,當患難之來,無論是做嚴將軍頭,嵇侍中血,張睢陽齒,顏常山舌,還是效法伯夷、叔齊,登彼西山,采其薇矣,寧餓死不食周粟,都是為了不負平生所讀圣賢之書,不負國家文化雨露之恩,足以代表一種道德理想與人格精神。
本文來自投稿,不代表本站立場。作者:葉曙明,如若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滔滔血海中的廣州》http://m.csd7.cn/column/96891.html
最新評論